【动态】回忆我与恩师赵延年先生的经年往事

2023-10-08 00:00:00 来源：艺术家提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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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安滨到赵延年先生东新园寓所拜望老师并合影留念2010杭州

　　赵延年先生离开我们多年了，每当看到他的照片或作品亦或是他的名字时，便觉亲切，感觉先生并未离开我们，往事历历在目，他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怀想无限，我自己知道这份感念已入心田。

　　赵延年，祖籍浙江湖州人。他的曾祖父赵景贤道光二年中为举人,官至清朝盐运总管。赵延年的祖父赵滨彦，历任江南制造局总办、山东巡抚。赵延年父亲赵之騵,曾任职财政部盐务署、河南漯河盐务分局局长等职。这些家族中的几代人供职细节之详是我2008年在赵延年先生时居杭州东新园寓所与先生讨论他的从艺历程时了解到的。

赵延年祖父赵滨彦像

　　赵延年先生是我大学本科学业导师，我对赵延年先生的熟知和仰慕，是早于我进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师其门下。最早知道赵延年的名字，是1970年代中后期。1975年，我考入大连市第十五中学，在这所有着木刻创作教学传统的中学美术组跟随徐世政先生学习木刻版画，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知道了赵延年的名字和作品。当时我曾随中学高年级同学经常到大连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翻看报纸杂志，查找报刊上发表的木刻版画作为学习范本，看到欣赏的作品就照着画在速写本上。一次我在翻阅报纸时猛然被报纸上的一幅黑白木刻作品震慑住了，这幅木刻作品尽管在报纸上印的不大，但其表现手法全然不同很常见的那些装饰味的木刻或一些常见样式的概念化的人物表现形式，而是非常具体生动的人物形象刻画、高度概括的大黑大白的画面布局。刀法也不是一般常规的圆口刀或三角刀去“挖形”，而是极其凌厉的刀触在板上跃动去“塑造”物象，但细节如人物眉宇间或服装及物体的质感细节刻画的却相当精细，下刀很准，一看便知其造型功力极深。这幅作品表现的是鲁迅笔下人物孔乙己，木刻作者名字是赵延年。我和同去阅览室的十五中两个同学反复观摩报纸上这幅作品，交流着对这幅木刻版画每个细节和整体处理的看法，我佩服至极。问赵延年是哪里的画家呢？高年级同学说：可能是南方那边的画家。要知道那个年代是没有网络和百度百科的，所以也无法查找和知道更多关于赵延年的信息。

《孔乙己》木刻赵延年1976《伤逝》木刻赵延年1978

　　此后，我便特别留心赵延年的木刻版画，也相继看到了发表在刊物上的《祥林嫂》、《伤逝》、《为了解放》等黑白木刻作品。我非常喜欢他的木刻版画，也仿效他的用刀和黑白处理手法，刻了《老工人》《劳动模范》等。当然那时还幼稚，对处理细节的讲究也并不了解。当然更不知道赵延年先生用的是什么刀带来的这些特殊效果。

　　1980年8月底，我从大连赴杭州浙江美术学院报到，那年，东北三省有四人被浙江美术学院录取。油画系录取了哈尔滨的王广义，沈阳的王羽天，版画系录取了我和抚顺的陈海燕。我从大连海港乘船历时三天二夜到达上海公平路码头，再由担夫挑着我的行李带我乘公交车到上海火车站，我背着行李拿着车船联运票登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有意思的是，在这趟赴杭州的火车上，我被提前“科普”了有关赵延年先生的信息。在我座位对面的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火车开出上海站台不久，他们问我，你这么年青出来做什么啊，我说要去杭州浙江美术学院（现更名中国美术学院）报到，我考上大学了。他们接着问，你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这个学院很了不得啊，很多非常有名的大画家在浙江美术学院执教。他们夫妇接着问我，你被录取的是什么专业？我告诉他们是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他们一听，立即说，版画系的主任是赵延年，是位很了不起的版画家。他以前是我们上海的，后来调到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了，他的木刻版画不一般。又问我认识他吗？我说从没有见过他，但看过发表在报刊上他的木刻版画，特别佩服。我这时才知道赵延年是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教师，我可以成为他的学生了。

　　我不禁心中大喜，真是天助！最崇拜的版画家竟然会是自己大学的专业老师。我又不禁感叹，赵延年实在是太有名气了，一个路人都知道他这么多。

　　到了杭州第一次见到赵延年先生是我们版画系80级新生在教室里一起打扫卫生时，擦窗、抹桌子，拖地，整理画架，为即将开始的大学第一周课做准备。就在我们整理教室时，赵延年先生与几位版画系的老先生一起来到教室看望我们80级的十位版画系新生。班主任潘长臻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一起来看望我们新生的这些版画系老师，这里就有著名版画家赵延年先生、赵宗藻先生、张怀江先生、张奠宇先生、洪世清先生、曹剑锋先生、楼召炎先生、陈聿强先生、陆放先生、俞启慧先生、黄裳先生。他们逐个问我们来自哪里，当我说自己是来自大连的，赵延年先生说，你叫安滨吧，你在中学就做了许多版画啊，很不错。我说是，我们的中学美术组徐老师就是专教版画的。

　　入大学版画系一年级的第一阶段课程是素描课，我们按任课老师潘长臻先生的建议，把素描纸裱在板上，这张纸上是要画一周的，所以每个环节特别用心。画到第四五天的一个中午，我在教室“加工”素描，赵延年老师走进了教室，来到我的画前，看了我的素描后，说到：安滨，你的绘画基础很好，但是不要完全陷到素描的调子里，你要从写生对象上感受人物的精神面貌和神态，要把这个神态和人物气质表现出来。画面要有重点地表现对象，而且还要学会概括处理的能力。这些能力对版画的人物刻画与概括都是至关重要的。赵先生的一番话，似乎告诫我画基础素描的要义和作用，也得想着版画。

　　赵先生经常会来我们一年级这个班看看，有时是从对面教室的版画毕业班审稿后来到我们班。一次见他非常生气地从那个毕业班教室出来，顺路走进我们教室，看了我们几个同学做的版画面色好了一些，他说“版画系四年级毕业班有的学生毕业创作就是模仿西方所谓的现代派，搞“变形”，这一套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三四十年代就进来过，…，我们的创作不注重挖掘和表现自己对现实生活体验和真感受，是搞不出名堂的，也留不下来。他们那个毕业班是几届进来的学生中绘画基础最强的，可是艺术思想偏了，非常可惜，真让人生气。”赵延年先生说这段话的背景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时西方现代艺术正进入国内艺术界的视野，学院里的这方面讨论、争论也很多。

　　那天以后，我们班同学便私下商议，是否让赵延年先生给我们好好讲一讲有关艺术创作的问题，讲讲版画，了解他最初学习艺术到今天的过程是怎样的轨迹，也谈谈他对目前国内艺术创作出现这些现象的观点。看看能否也联系其它专业方面的老师谈谈谈油画、中国画、书法等。这个想法确认后，我把这几条用铅笔写在速写本上，就与几个同学一起到了系办公室，把我们的想法向系负责人赵宗藻、赵延年先生说了我们的愿望。系里的几位老先生们很重视我们的这个请求，经研究和安排后，就正式地组织了多位版画系老师及其它系老师分别为我们班做小专题讲课，讲课的教师有赵延年、赵宗藻、宋宗元、韩黎坤、朱维明、胡振宇、陈振濂。听课学员就是我们一年级这个班。时间是每周的一三五的晚上7点开始，地点就是版画系一楼我们班教室。今天想来能开这样的小灶，接受这么多学院大家的面对面专题讲座和讨论也是够奢侈了。

　　第一个给我们讲课的就是赵延年先生。

　　赵老师讲课那天，他下午到教室找到我，告诉我傍晚六点半到他家（他住在校园后面不远的劳动路上靠路边很近的老式平房）帮他拿一下要讲课介绍他的版画作品和一些讲课资料，一起带到教室。我还记得那天下着毛毛雨，我一手举伞，一手抱着赵老师事先装在大纸袋里的木刻作品，这些可都是他的经典版画原作啊。

　　那天晚上赵延年先生谈艺论道，从他童年开始的经历讲起，娓娓道来。其中他讲的几段事我印象很深。他说自己少年时在上海读书，有天放学走在上海租界区，看到英国巡警在他前面走，他就加快脚步，超过了这个巡警。可就在他刚超过这个英国巡警时，巡警竟然在后面踢了他一脚。赵延年非常气愤，在自己的国家的地盘上还受外国人的欺负。这租界的纯在，本身就是旧中国的屈辱。

　　赵先生谈了许多他自少年时在上海美专学习艺术时的见闻，走上版画创作的机缘。他的许多经历让我们听得入迷。

　　此外，赵延年先生与同学们谈了对艺术创作的观点和态度。我很清晰记得他当时是语调和表情，他用一字一顿的节奏说：我们搞的这个艺术是用来干、什、么？如果你拿艺术作为自娱自乐，不去介入这个社会并发生作用，那么社会也就不需要你。

　　在学习方法上，可以参酌和借鉴古今中外一切有益的东西，关键要消化，不是生搬硬套。艺术创作最重要的是表现了你的情，以真感情去创作你最动情的作品。

《负木者》木刻版画赵延年1944

　　对待绘画基础的作用，他的观点很明确，举了例子也很生动。他说，绘画基础不过关，就如同人没有手和脚，人想要走到前面去没有脚，想要拿东西没有手。

　　赵先生拿出他带来的版画，对每一幅作品都做了详细的解读，为我们讲解他的木刻的表现内容与黑白组织、刀法运用的关系，要体现的是什么内涵。他非常强调木刻刀在板上的发挥与表现力，而不能用刀在板上去“描稿”。

　　我们看到赵延年先生做了许多表现对旧社会反抗与斗争的主题创作。不禁想到了他少年在上海的那段经历。

《胜利万岁》木刻版画赵延年1964

　　这次赵延年先生的讲课，使我们对艺术创作和木刻版画的表现，在认识与方法上都有了提升。我的创作热情也变得更高涨。教学课程作业之外，我刻了许多版画作品。除了独立作品，还做了许多序列的文学作品木刻版画插图。如：茅盾《林家铺子》木刻插图、巴金《家》木刻插图、杨沫《浮尸》木刻插图、冰心《超人》木刻插图，（俄）鲍里斯·克拉夫琴科《冰窟窿》木刻插图，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我都请赵延年先生到教室看稿并给予指导，这些作品完成后也获得了肯定，许多文学杂志及版画刊物刊登了这些木刻插图组画作品。其中《林家铺子》木刻插图组画入选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获全国九省一市美展优秀奖。《浮尸》木刻插图组画入选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后来创作的余华《在细雨中呼喊》木刻插图组画入选第九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并获铜奖。创作的《悲怆的黎明》木刻插图组画入选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应该说，赵先生在创作及木刻版画插图这方面对我的启发和影响非常大。

安滨木刻插图《林家铺子》组画刊登在《劲草木刻丛刊》第十一期。1984年2月

《林家铺子》木刻插图组画安滨1983（入选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

　　我毕业留校版画系任教后，在八十年代末曾非常期望到欧美高校去深造，非常想看看国外的教育及欧美艺术的发展脉络。1988年我与赵先生谈了自己赴美留学的愿望，赵延年先生欣然为我申请赴美留学写了推荐信。1989年7月我被美国北伊利诺斯大学研究生院录取，并给予1989-1990年的学费免除奖学金。我非常感激赵先生的推荐并感谢北伊利诺斯大学研究生院教授对我学术成果的认可，但因故未能成行赴美攻读硕士研究生。最终，还是到九十年代后期到英国奥斯特大学圆了我的留学愿望。

赵延年先生为安滨申请留学写的推荐函。1988年5月

美国北伊利诺大学研究生院发出的录取安滨在北伊利诺斯大学攻读MA研究生的通知信函。1989

英国大英图书馆（TheBritishLibrary）出版的ChinesePrintmakingToday(WoodblockPrintinginChina1980-2000）《今日中国版画》

　　刊登安滨大学毕业留校后创作的木刻版画插图《浮尸》全套组画，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副馆长BethMckillop撰文介绍。2003年

赵延年先生赠送作品集给安滨之子安泰，并亲笔签名。2004

赵延年先生为安滨中学母校大连市第十五中版画教育五十年成果展题字：“图鉴历史再谱华章”2010年

赵延年先生参观安滨入展的浙江版画推荐展，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1996年12月

《都市乐章》丝网版画安滨1995入展浙江版画推荐展，1996.

《在细雨中呼喊》木刻插图组画安滨1999（获第九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铜奖）

2003年安滨（时任版画系副主任）出席上海鲁迅纪念馆举办的“赵延年1938-2003年回顾展”并宣读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浙江省版画家协会贺信。2003上海

赵延年先生为《安滨黑白木刻作品集》撰写的前言，2005年11月

赵延年先生为安滨黑白木刻作品选集写序后另附的信笺2005年11月

赵延年先生一直都关心我的版画创作，也会时常提醒我要多作版画。一次他打来电话，告诉我看到英国大英图书馆出版的《PrintmakingToday》(《今日版画作品集》），刊登了我的《浮尸》全套木刻插图并有英国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副馆长写的评介，说这套木刻插图作品很成功，望我坚持做木刻版画。特别是我到学院造型基础部工作后，更多的时间从事基础教育研究、教学及相关的教材、范画编绘，也出版了一些水彩绘画作品集并送赵先生指正存念。每当赵先生拿到画册都会认真地看每一幅作品，时不时地会指着某幅水彩作品说：这幅可以刻成木刻版画。我听后真的感到赵先生是太希望我一直做版画，并不断地坚持下去。

2005年安滨到北京参加赵延年先生在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的《纪念鲁迅诞辰124周年——赵延年1938-2004年木刻展》开幕及座谈会。左起：赵延年先生、李平凡先生2005年9月25日

《差异的世界》木刻版画安滨2001

《贝尔法斯特小街》木刻2001安滨

　　2004年暑假，我与母亲从杭州经上海转火车回大连，在杭州至上海的列车上，我去车厢饮水机取水时在车厢内的过道竟巧遇在同一车厢的赵延年先生。我告诉母亲，赵老师在我们同一个车厢，母亲让我带她一起到赵先生的座位见见赵老师。我向赵先生介绍了自己母亲后，我母亲说：谢谢赵老师对安滨这么多年来的培养，从他上大学时就总听到他说起赵老师。赵延年先生也很高兴，他对我说，你如今在英国读博士，眼界也更开阔了，你要以你的视角和态度对中国的版画作出应有的评价。你本人也应该在版画创作领域发挥应有的作用。

韩国光州禹济吉美术馆举办韩国国际交流十年展·安滨版画专展，2012年韩国光州

《红船》木刻插图组画安滨2021

铁凝《永远有多远》木刻插图组画安滨2019

安滨创作《红船》木刻插图组画参展“浙江版画百年”大展浙江美术馆2021

黄亚洲长篇小说《花门坊八号》木刻插图组画安滨2022《花门坊八号》由香港名人出本社出版2022年

《山乡春风拂》木刻版画安滨2012

艺域无疆澄心如月——安滨作品展”在亿联之江心月生活美学馆展出2022年1月

　　2007年4月,“画说鲁迅先生——赵延年鲁迅文学插图作品展陈列室”在绍兴鲁迅纪念馆落成并举行了开幕式和座谈会。版画系老师们及一些版画系毕业生一起去了绍兴出席这次活动。在开幕前一天，我在家里接到赵宗藻先生的电话，他说赵延年先生与他商定，由我来主持开幕式及座谈会并发言。我听了诚惶诚恐，我当时在基础部工作，认为自己年青，资历尚浅，版画系这么多前辈和领导都在，还是由版画系主要领导主持合适。并表示我会认

　　真准备好座谈会发言内容。我很感激赵延年先生对我的器重和信任，但没有应诺主持这项活动的开幕式及座谈会任务。事后我想，赵延年先生对我这个版画学生是有着期待的。